望着荀粲远去的身影,荀顗明澈的眸子有一道光泽忽闪而过。
早在见到姊夫杨玉的第一眼,他便发现姊夫额间有一道浅浅的淤痕。
那道淤痕他如何不熟悉?一想到阿母若是得知阿姊没有尽心侍奉姊夫定会气结心郁,加重病症。荀顗心中顿时泛起一股深深的愁虑。对母亲身体的担忧克服了他对荀瑛的恐惧,紧紧拉住荀瑛的衣袖,没有离去。
见荀顗未如荀粲一样逃去,荀瑛心中颇感欣慰,抬手捏了捏他头上的总角,不愧是她最疼爱的弟弟,没有白疼他~
厅堂,侍婢为三人抬来了一座合塌和一座枰塌,只是荀瑛并未入座。
“阿母何如?”她朝侍婢询问道。
“太夫人在主室内休憩。”侍婢回道。
得知世母的确在寝室休憩后,荀瑛微微颔首,转身见杨玉神色有些艴然,以为他还在生此前的气,顿了顿,虽觉得他心眼有点小,可还是对他道:“你在此歇息,我去看阿母何如。”语罢又吩咐侍婢去端些蜜浆为他解渴。
闻言,杨玉神色忽地有些茫然,他转首望了一眼她俨然而立的身姿,又凝视了她的面容,却见她眉尖紧锁,目光凝望着中堂后的内院,眼眸中光泽朦胧,似蒙着一层忧愁的纱幔。
“去吧”杨玉颔首。心中幽愤早已退去,望着她的背影,目光渐柔,略一沉思,他察觉若事及尊长,她倒是会变得如这般乖巧。
独自进了三进院,荀瑛顺着行廊来到世母寝息的居室前。
秋风吹入庭院,屋檐下薄如蝉翼的纱幔,轻柔似絮,在风中荡漾,刺绣其上的朱鸟,栩栩如生。
抬手拨开纱幔,世母的两名亲随侍婢正静侍在寝门之外,二人见到荀瑛,跪地俯手行礼。
荀瑛立即伸出食指按在其中一名侍婢的唇间,示意噤声,自己则越过她们,走到左右漆绘有武士的门前。
绘于左右门上的武士,披甲执戈,腰悬长剑,谓为神荼、郁垒,与屋檐下南面纱幔上所刺绣的朱鸟、北面的元武、东面的苍龙、西面的白虎,俱为神明。
两年前,世母染上瘟病。从兄听从来本家驱傩逐疫的女巫之言,布置了这些。女巫言,此神明可以御凶邪,在这些置成之后,没过几日世母果真病愈,虽有遗症留下,但所幸性命无忧。
让侍婢为她脱履解袜后,荀瑛按在门上的手一顿。世母在休憩,若她此刻进去恐会打扰世母小憩,可数月不见,一闻便得知世母卧病,老实说她心中颇为此担忧。
略作犹豫,她还是悄然推门而入,打算看上一眼后,便速速离去。
室内和暖,檀香清幽,帷前燎炉燃得炽盛。
荀瑛轻步捷移,光脚踩在厚软的细旃上,温暖十足,行走无有一丝声响。世母畏寒,故而整个屋室内已被从兄以细旃铺地。
抬手撩开梁下紫色帷幄,透过纱薄似空的斗帐,她看见世母正仰卧在床。
悄然走入斗帐内,她轻轻的跪坐在小塌上。
卧床的北侧与东侧被屏风遮挡,世母身上盖着厚重的锦被,头枕着一张柔软的白狐裘熟睡。她知道每当世母的遗症复发时,便会用这张狐裘缠裹住头,用以缓解头痛。
荀瑛垂目低首,世母面色的苍白,让她眉尖不自觉的紧蹙,但当她又看见世母唇角与两颧煦暖的微红后,蹙起眉尖又稍稍舒展。
此前她已从荀顗口中得知世母卧病,是因此前疾疫的遗症,此遗症主要病症便是头痛、恶风寒,气候稍一寒凉,世母便会夙夜难寐,故而立冬之后,只有每日正午之时,才能酣睡片刻。
可她记得此遗症每年只会在立冬时复发,而当下时序还不过霜降,今年遗症复发如此之早,让她此刻心中为世母的身体突然感到忧忡。
荀瑛呆呆地坐着。
室外,黄鹂浅浅的清和婉转之声传入她的耳中,薄唇一抿,心中似有跟线忽然被扣动,思绪骤然被拉到了往日。
幼时世乱,父亡母殁,从父早薨,家中诸兄姊弟九人,世母亦如生身之母,无有偏私地照顾她,能长成至今,没让她夭折,皆赖世母抚育之勤。
荀瑛低首再度凝视了世母一眼,世母的面容尽管憔悴,但仍显露着一种端庄之美。她犹清晰记得世母年轻时姿貌的柔美,如今再看...心绪怅惘...不知所言...
小虎牙慢慢地咬着下唇,双手插入袖中,荀瑛心中烦闷了起来。
世母多疾,本家又这么近,而今杨玉去官在家,若那天招惹到他...他一不高兴就跑到她本家对她世母胡言乱语...想到此心中明白这杨玉以后是招惹不得了~
她轻轻为世母掖了掖被角,便悄然起身准备离去。
“何人?”在她转身正要下榻时,荀母惊疑的声音忽然从她身后传来。
“阿母~”见世母突然睡醒,荀瑛双腿一屈,非常老练地朝床前一跪。
荀母双目微有些红意,一看跪在她床榻前的人是荀瑛,惊讶地望着她,诧异道:“阿狸?你怎在此?”
“虎奴说阿母卧病,我一听就过来了。”荀瑛忙解释道。见世母掀开被盖,想要起身,荀瑛小心翼翼地搀扶她坐起,又从小榻上拿起一张漆有朱鸟纹的单足凭几放置在世母身侧。
荀母扶持着凭几,垂目看着荀瑛。寝室的窗棂被白娟封上,故而室内光线略黯,但她依然能瞧见荀瑛眼眸中的温柔与乖顺。
荀瑛这番谨慎乖巧的模样,倒是让荀母想起在荀瑛幼时,她常会望着自己发愣,问她在看甚,她便小脸一红,说在看美人~虽然她幼时顽皮,但乖顺起来时,总是让她心底对荀瑛产生一种怜爱。
“只是头痛罢了,有何可挂心。”荀母抿嘴微笑。她抬手朝荀瑛伸去,荀瑛立即心领神会,将上身俯下些,以便世母能将手放在她头上。
“何时归家?”轻轻伸手抚摸着荀瑛的柔发,荀母问道。
“不多时,将到。忧心阿母,就想着过来看一眼再离去。”荀瑛乖巧地回道。
“这伤寒遗症你不是不知,有何可忧心。”荀母笑道:“倒是你在夫家能侍奉好你夫君,无有罪过,我便安心。”
荀瑛低垂着头,下颌紧贴在胸前,没敢接话,只是轻嗯一声。
“你一人归来?”荀母又问。
荀瑛一顿,此刻她心中不是很想告知世母杨玉送她归宁本家之事。可若是欺骗世母,便是不孝,略作犹豫,道:“是杨玉驾车送我归来,他现正在厅堂歇息,闻阿母生病,以为需要静养,故而未请见。”
闻杨玉正在厅堂歇息,荀母拿起淤案上的一枚金铃晃了晃,静侍在门外的侍婢,闻声而入。
“阿母做甚?”荀瑛道。
“许久未见此儿,想去见见他。”荀母一叹,道:“杨父新丧,也不知你可有抚慰他。”想到杨玉之父被相国曹氏诛杀一事,荀母叹息不止。
见世母欲去见杨玉,荀瑛背上略过一阵寒噤,她突然想起日前用指崩弹杨玉额间的那道淤痕还未消退,若是让世母见到那道淤痕,便会知晓她对杨玉做了甚事...
荀瑛抬袖擦了一下额间渗出的冷汗,也是急中生智,道:“阿母欲见杨玉,我把他唤来便是,何必前去相迎,这不合礼数~”
荀母目光朝荀瑛一视,突然一笑,微微颔首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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